2019年8月31日 星期六

思想坦克週報文章分享 (一個崩壞的台灣人)

孟買春秋

我不會說台灣最美的風景是人,但遇過很糟糕的那類人,一般來說不會是台灣人。住在國外多年跟很多人相比,台灣人很善良,對別人常常好過對自己人,答應了人再怎麼麻煩也一定想辦法做到,最怕就是佔人便宜,吃飯攤錢一定要把零頭算自己的。

從小家裡的長輩身體力行告訴你,做人要厚道不浮誇口不出惡言,人家對你八分有能力的話一定要回報十分。不是每個人都是這樣,不過我相信很多人從小就被這種態度潛移默化。

當然一定有人要來嘲諷說這是鄉愿,但在不卑不亢合情合理的情況下,我真心認為這是台灣人十分令人喜歡的特質,也是我自認二十多年來住在異鄉結交許許多多各國朋友的最大原因。我知道他們為什麼和我交朋友,而不只是點頭之交。

但今年以來,有兩個人開始讓我檢視這個看法,先是柯文哲然後是韓國瑜。他們的言行顛覆我的某些既有印象,偶爾竟然會想,是不是我離開快速變遷的台灣太久了,需要重組自己的價值觀。兩人之中尤以柯文哲為甚,我對他的失望批評或是厭惡,很大一部分來自這裡。

其實嚴格說起來我並不能算是前柯粉,雖然我確確實實在2014年是他的支持者,因為我實在太討厭國民黨了!毫無疑問當年的柯文哲讓人耳目一新,他有種鄰居阿伯的直率可愛特質,有種被欺負了不吞下去要據理力爭的勇氣,因此他身邊的人也全都要站出來幫他出口氣,來我們都來幫你!台灣人就是這樣。

柯文哲在台大醫院的經歷不是美麗島被關起來那種黨外分子的悲涼,那離我們太遠。他是一個真真實實身邊的中產分子,台灣人即使沒進去過也經過聽過台大醫院,他被國民黨欺負的經驗是即時的,容易體會讓人義憤填膺的,不是來自幾十年前至今才慢慢浮現的黑白歷史檔案。他和他的經歷是白話文是鄉民語言,不是文言文。

那年我剛結束將近二十年的旅外生涯回到台灣住了兩年,丈夫菲爾在大學開了幾門新聞課。我拉著他跟隨柯文哲的造勢遊行從自由廣場出發,一路走完忠孝東路最後到市府廣場。途中許多人和菲爾打招呼比出勝利的手勢,畢竟老外跟著遊行並不多見,還有好些一定要用結結巴巴英文告訴菲爾國民黨very bad的阿伯。當天人群中那種嘉年華歡樂的氣氛,是一種信心滿滿覺得即將打敗國民黨的高昂鬥志。

而今想起來,當時我只是把對國民黨的厭惡,轉換成對柯文哲的支持罷了,而他是一個非常合理的對象。那年他在台北市代表的是反對國民黨的力量,這股力量包括了民進黨。若是當年他背後的力量是新黨或是親民黨,我對國民黨再怎麼厭惡,絕對沒有辦法轉換成對他的支持,更不可能跟著上街造勢,一如今日。

我看著一個政治人物崩壞的過程至今,其實已經把他的意識形態,或是究竟他是不是已經染紅,或是他對轉型正義民主法治的扭曲看法放到一邊了。我對他的厭惡,如今有更多是人的問題。當他目中無人口出惡言,或投機取巧無情無義之際,這種厭惡鄙視,無以復加。

任意把心喜的事物觀念納為己有,或是把一些普世價值說成是自己獨創的見解,再再讓我覺得噁心不已。例如蔣渭水,例如台灣民眾黨,例如心存善念。為什麼他說了就是他的呢?我彷彿看見一個自以為是暗中放箭的猥瑣瘋狂長輩。他不管三七二十一強詞奪理,即使他說的事、要的東西原來屬於其他親戚,他也毫不在意,然後還能義正言辭告訴身邊的人他才是對的。

無關禮貌,而是一種相由心而生的面貌和神態口吻,衝擊我對一個出自尋常台灣人家的成年人的看法。而此人的家庭學校背景,完全足夠讓他學得基本的為人修養:不鄙視他人,不會不可一世、不信口開河、有情有義、不會為了往上爬而見風轉舵丟棄價值理念。也許這就是為什麼每當柯文哲說心存善念,我只覺諷刺且日益厭惡,因為在他身上,我無法判斷善念的定義是什麼。

是當眾拍桌,還是爆粗口一臉惡煞般訓斥下屬?是對著幾十隻麥克風罵人不要臉,還是口氣鄙夷要一國元首交國政考卷給他打分數?是把眾所周知的旺中人馬安插在市府,然後因為政治算計反踹蔡衍明一腳,還是先吹捧韓國瑜轉身看輕他,先嫌棄郭台銘轉身拍他馬屁?還是言談之間詆毀不屑台灣後,還要昭告大眾自己是唯一可以拯救眾生的救世主?

若是已經步入中年的我如此作為,應該還是會被我八十多歲的母親訓斥吧?

你怎能對自己不知道的事隨便亂說?你怎麼能對幫過你的人這樣?你怎麼好意思說不管什麼事都是你的功勞?再怎麼不滿意你怎麼可以當眾罵人不要臉?你當到主管怎麼連個氣度都沒有?你這樣讓我很丟臉啊!我想我的母親會這樣說。

這是一種台灣人長久以來的待人處事態度,是一種知道反省不浮誇的敦厚。

我出生於尋常人家,沒有顯赫家世,親朋好友也不是都念到博士當醫生律師。但這是我成為一個平凡知禮真正心存善念的台灣人,過程中接受的基本家庭和學校教育。我不推崇孔孟儒家思想沒有要成為模範生,我只想當個別人不會瞧不起的台灣人。

親戚之間的七嘴八舌道人長短,最多的應該是誰家的媽媽太太如何如何吧?身為女性,總為女人常被批評為三姑六婆嘴碎抱屈,明明男人也會啊!

但是柯文哲家中女性的言行,卻又讓我不得不心虛的收下這批評。政治人物的眷屬對時政說三道四尖酸刻薄,尤其是對與家人相關的時政發表有立場的公開評論,我百思不得其解,究竟要如何把這種有失分寸的言行,合理化解釋成言論自由或是男女平權。

放眼望去世界各國領袖的眷屬,美國總統川普、加拿大總理杜魯多的老婆,德國總理梅克爾、英國前首相梅伊的丈夫,或是他們的父母。哪一位如柯文哲的太太和媽媽,從政家人稍有不順,就要提著棍子跳出來力戰?

雖然陳佩琪總是以女性自主為出發點,卻也一再複述一樣有工作的她是柯文哲的老媽子絲毫不覺不妥,在我看來這是女性以男性為主的最佳範例。她們氣急敗壞地維護他,或是替他尖酸刻薄批評對手,或是大方爆料政壇密辛,完全符合親戚朋友對惹人討厭的小姑大嫂或是鄰居歐巴桑的批評。

身為女性,我認為這些言行完全落入世俗的刻板印象,是把牛步前進的男女平權意識往後推。柯文哲今日特質的形成,家中女性應該都有功勞。

如果時間倒流到2014可以重新選擇,我會不會一樣支持他跟著遊行?其實這個問題沒有意義,因為當年的柯文哲不是今日的柯文哲,連勝文再出來選我也不會改變對他的看法,而且時間是往前不回頭的。2014過了不久之後,我已經確定我不會再支持一個顛覆我對台灣人特質看法的政治人物,柯文哲也許只是眾多其中之一,但絕對是崩壞的最厲害那一個。

*者曾任路透社駐台灣及新加坡特派員,住過印度六年出版過一本書,目前在香港和普羅旺斯之間如候鳥般移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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