鏡周刊報導分享 (全台最老醫生)

謝春梅的診所無健保，因為健保實施那年他已73歲，準備退休了。

怎知一晃眼如今97歲還在行醫。他和他的老診所就像被點了魔法棒，或灑落某種化學元素，時光在此凍結，他74年來日復一日，從早看診到晚、且全年無休，苗栗最年輕的醫師而今成了全台最老醫師。從接生到驗屍，再偏遠他都不拒絕，診所至今也維持昔日樣貌，從未改建。

他總淡淡說，守護居民健康，只是醫師天職罷了。

97歲還在行醫　「退休老校長是我接生的」我們剛抵達謝春梅的診所，就有老友來找他聊天，那是隔壁國小的退休老校長。2人話家常，校長離開後，謝春梅淡淡補充：「老校長是我接生的。」

戰後沒錢收雞當藥費　病人求他活到100歲給大家方便，偏鄉醫師不好當，何況當年戰後家家一窮二白，「吃飯都難了哪有錢治病，拿現金來看病的大概三分之一，其他都記帳。」曾有病患拖到農曆年前仍還不出醫藥費，拿一隻活雞送給謝春梅。「我不會講什麼話。有的人因為沒有錢，不敢叫我來看診，我說不管怎麼樣，你叫我去就好。」

那時居民多半連摩托車都沒有，謝春梅為了病患方便，會開著吉普車、有時騎重機到處出診。他的診所前方即是後龍溪，溪流對面是一座接著一座山，山區沒有馬路，謝春梅的車只能開到山下，徒步爬山，「出一個診，走山路單程要2、3個鐘頭。」他曾笑稱而今身體仍硬朗，可能與年輕時天天爬山有關。

那是名符其實的跋山涉水，後龍溪冬天枯水期吉普車可涉水過溪，夏天水深，當時連橋梁都無，只有「流籠」，謝春梅得搭著流籠到對岸看診，險象環生。還有一次，他走了幾十里路至多處看診，因診所還有病患在等，又趕著回去，若走原路得繞一大圈，謝春梅竟然就乾脆游泳渡溪，以免病患等太久。

一般醫病關係不免是醫生處於上方，然而謝春梅總是不讓病患久候，這份周到我們採訪時才意外發現。某天中午我們到診所，他恰好接到電話，匆匆出門驗屍。一小時後回來，又有病患上門，他馬上接著看診。看完診，他說可以採訪了，我們問他午餐吃過沒？他說吃過了。護理師偷偷說，他只吃3顆餛飩就趕著出門。原來是怕我們久候，我們只好說想拍攝他用餐，他才肯坐下來吃完午餐，那時已下午2點。

全年無休，也是一樣的心思吧。起初他過年還休診，行醫第4年，從除夕到大年初一陸續有3個家長帶著小孩求救。那時白喉大流行，嚴重可致命，救命的血清不夠用，謝春梅趕緊出門奔波找血清。看著孩子們恢復活力，他說，心中喜悅難以形容。那時起，他連大年初一都看診。他總是淡淡說，偏鄉醫師有責任守護居民的健康。

這一天，老病患周月蘭來看診，72歲的她回憶：「謝醫師救過我捏，我30多歲去一間婦產科生產，後來血崩，差一點死掉。」謝春梅趕來開刀，救回一命。「謝醫師救過很多人，病人很嚴重他會下鄉，不像有的醫師覺得太遠就不想去。我常說他要活到100歲，給大家方便。」

謝春梅的診所並無健保，我們原以為有特殊原因，他說：「健保實施時我已經73歲，就沒參加，我本來打算80歲就不要做，結果做到現在。」他的父親69歲過世，先前中風10年，3個姑姑也都中風，他因此一直覺得自己不會長壽。他71歲時確實曾輕微中風，但無恙，「人生到現在只住院3天，中風住1天，疝氣開刀住2天。」

我們哄騙他用餐時，護理師替他打開電視，竟是日本摔角頻道，謝春梅一邊吃一邊看得津津有味。他國小及念嘉義商工時皆受日本教育，至今懂日文。用完餐，點上菸，護理師說：「沒有病人時，謝醫師就坐這個位子抽菸、看摔角，這是他最享受的時刻。」

是的，97歲仍在抽菸，且是黃長壽。我們第一次採訪時不知情，謝春梅忍了3個鐘頭，才終於說要抽根菸，然後打開一個放滿菸的抽屜，吞雲吐霧起來，整個人放鬆極了，與看診時的嚴謹判若2人。他說此生沒惡習，連酒都不喝，就是菸戒不掉。像是怕被家人唸，他強調：「現在菸都是別人送的，我以前一天2包，現在2天一包。」

97歲的謝春梅在苗栗縣公館鄉行醫74年，偏鄉診所不分科別，他什麼病都得看，謝春梅的行醫史，也幾乎就是台灣流行病學史。

早年最棘手的是傳染病，二戰結束後很長一段時間裡，傳染病肆虐全台，天花、狂犬病、白喉等都能致命，還不時有村民被毒蛇咬傷，因此，謝春梅的診所隨時備妥各種救命的血清，幾乎不計成本，「血清很貴，而且有保存期限，放到過期就不能用，但我還是都會準備。」偏鄉交通不便，若診所剛好沒有該種血清，得四處奔波尋找，謝春梅就怕耽擱病患的黃金治療時間。

他說，很慶幸行醫至今不曾有任何病人命喪他手中，也無醫療糾紛，「有辦法治我就治，遇到自己能力沒辦法治療的，馬上轉診，不要錯過黃金醫療時間，這是我們醫生的責任。想起來算很幸運啦。」

他謙稱幸運，其實面對各種疑難雜症，個性嚴謹的他七十年來從沒停止過汲取醫學新知。早年，他幾乎年年赴台北參加各種醫學教育課程或研討會，台大、榮總都常去，「我都會先報名，醫學天天在進步，不管怎麼樣我要去看看，多點新的學問、新的醫療方法。」他笑稱，聽講者多半為年輕的台大總醫師，全場總是他最老。

全台最老醫師謝春梅在苗栗行醫長達74年，偏鄉交通不便，因此他不只幫村民看病，甚至從接生到驗屍的服務，再偏遠他也不拒絕。

早年台灣出生率高，謝春梅常幫產婦接生，偶有產婦在家中難產，家屬一通電話謝春梅也會立刻趕過去，還曾救活一名差點血崩致死的產婦。他回憶：「我接生過的小孩大概三百個，最大的男生現在73歲，女生74歲，都還在世。」接生過的小嬰兒裡，有人數十年後甚至與謝春梅成了忘年之交。

近二、三十年，台灣出生率快速下降，加上偏鄉人口老化，因此近年謝春梅又多了一項工作：驗屍、開死亡證明。

過去，村民死亡後家屬多半請衛生所驗屍，但，謝春梅說：「可是有問題的話會被告，還有像財產問題，法院會叫我們出庭，很麻煩，衛生所怕麻煩，不敢負那個責任。」謝春梅說，自己就常上法院作證。

另一方法是請檢察官驗屍，「這要等檢察官有時間，週末也不行，有的檢察官又會叫警察先去做筆錄，很麻煩。」謝春梅說，為了給往生者及家屬方便，他不便拒絕，否則遺體會放置太久，「像前天晚上有一件，在省立醫院急診室放了一個晚上，放到天亮，我去時還放在那裡。」偶爾甚至有遺體被擱置到流出屍水、散發屍臭。

一位葬儀社人員私下對我們透露，驗屍、開死亡證明原本由衛生所負責，「可是衛生所的人常常一直拖。所以後來我們只好都找謝法醫。」

類似情節在採訪期間不斷上演，一位原住民來看診，說從出生看到現在65歲了；採訪回程，小黃司機迸出一句：「我阿公、阿嬤的死亡證明都是謝醫師開的。」彷彿方圓十里之人與謝春梅都搭得上關係。

97歲的謝春梅1945年開始行醫，「那時候這裡還沒有電。」而今聽來宛如石器時代。他曾於2008年獲「醫療典範獎」、2018年獲「醫療奉獻獎」，診所牆上就有2張他與當時頒獎總統的合照：馬英九、蔡英文。不過最吸睛的，是一張附照片的泛黃卡片，寫著「春梅醫士」，照片中是一位光頭男子，署名「蔣中正」，日期1953年。

「福基診所」是一棟精巧雅緻的老建築，坐落苗栗縣公館鄉一處靠山區的小村落，名叫福基村。「66年前蓋好的。」謝春梅至今習慣說客家話，但國語也通。那是1953年，謝春梅行醫8年後村子終於通電，他的嶄新診所也落成，櫃子皆為檜木製。那是他人生最風光之時，隔年又迎娶年方18的二夫人，那年代有錢人大方娶2位妻室，並不少見。

謝春梅生於1922年日治時期的苗栗公館，父親是佃農，全家生活困苦，謝春梅國小畢業就跟著一位醫師習醫，那時醫界仍有師徒制。少年人心性不定，16歲時他看到皇軍飛行學校招生，好想開飛機，偷偷刻了父親印章去報名。差點考上，敗在他坦承偷刻印章。怎知是上天厚愛，考上飛官的二個台灣人不久後都死了，其中一人服役的正是傳說中的「神風特攻隊」。謝春梅說，若自己考上，可能也被要求開自殺飛機，「老早就沒命了，一個身體要換一個軍艦。」

17歲時，他又跑去考嘉義商工，「我第一名考上，台灣的應考生有600人，只錄取13個。」但只讀一年，因家中供應不起學費，只好輟學。就學期間，他多次見到一名年輕人騎腳踏車送米，「精神很不錯，很認真，我沒看過他偷閒，都在工作。」多年後他看到一則報導，寫王永慶創立台塑的故事，「相片跟那個人一模一樣，形態都沒變，肯定是他。」王永慶確實曾在嘉義開米店。

謝春梅最後認分習醫，他跟過數位醫師，1944年通過「台灣總督府乙種醫師試驗」，接著到台北馬偕醫院實習。二戰正激烈，幾個月後美軍轟炸現在的中山北路，謝春梅那天離防空洞較遠，沒能趕去避難。「結果防空洞死了23個人，馬偕一共死了170多人。」

大難不死，隔年日本投降，他開始行醫。他本想去大城市的醫院當眼科醫師，很有興趣，「可是我父親說我們鄉鎮沒有醫生，要我留在地方服務。」就這樣，小鎮醫生一做至今

近年另一項業務大增—驗屍。偏鄉長者多，而今平均每天有1至2件需求，謝春梅總是一通電話便趕去，「苗栗現在大部分都是我驗，每個派出所都知道我的手機。衛生所不太敢驗，怕有爭議，被告很麻煩。如果請檢察官驗，家屬還要等。」曾經有家屬等得遺體都流出屍水了，趕緊請謝春梅幫忙。

這些年，他自己的親友也陸續凋零，大夫人陳成妹20多年前過世，弟弟去年過世，「有個97歲的老同學，大前天過世。」長壽的壞處是，總在送別。

最難熬的，莫過於送走子女。2位夫人共幫他生了12個子女，但大女兒48歲就卵巢癌過世，他的抽屜最上層至今放著大女兒甜笑的照片；大兒子66歲腦幹出血過世，二兒子71歲肝癌過世，么子50歲因醫療疏失猝逝。

謝春梅曾在友人替他寫的傳記《鄉醫鄉依》中傷心談到，子女不是早逝就是事業不順，他自省許久，認為一生不害人、不做壞事，若真有虧欠誰，大概是愧對2位夫人，當年娶2夫人時年輕氣盛，思慮不周。

謝春梅的幾個子女曾赴阿根廷開餐廳，怎知遇到可怕的通貨膨脹，黯然返台；還有一位兒子原本開工廠順利，20多年前在中國設廠卻被刁難，忽然要交一大筆莫名費用，周轉不靈負債，謝春梅的診所、住家全遭法拍，幸而後來同樣行醫的另一位兒子、兒媳籌錢買回。

我們小心翼翼開啟娶2妻的話題，他說，當年才20歲，母親就幫他訂親，娶村裡一位女孩，32歲他又娶二夫人，2位妻室同住，從未爭吵，因此他一直沒想太多。直到年紀漸長，才意識到2位妻子都在忍讓，「覺得很對不起大夫人，很過意不去，小夫人也從來不敢講一句埋怨的話。」不知是否是補償心理，當子女需要資金創業，謝春梅總大方給錢，也協助二夫人劉蓮英參選苗栗縣議員，連任4屆。

會不會只是風水不好？他答，確實考慮過挖祖墳、遷葬別處，「可是我弟弟的幾個小孩都發展得很好，當醫生、做事業都很順，我不敢挖。我不敢相信風水。」厚道的他就怕遷祖墳會影響弟弟子女的好運。

50歲猝逝的么子，遺孀後來改嫁，2人的獨子便與阿公謝春梅同住，現已讀國中，成了謝春梅如今最大的欣慰，2年前還獲得「總統教育獎」。謝春梅微笑聊到，孫子用功懂事，他曾拿500元給孫子買書，孫子卻說存了1千元零用錢足夠買書了。

他又說，醫師執照一次6年，現在這張是93歲時申請，「不知不覺4年多，所以我到100歲（虛歲）就失業了，呵呵，能不能活到那時候還不一定，先死掉也不一定。」老醫師沒忌諱生死，只說到時候再說吧。採訪結束，他站在門口陪我們等計程車，要他先坐下休息也不肯，全程站立直到我們的車子離去，74年如一日的體貼周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