鏡週刊人物報導文章分享 (【心內話】將軍的虧欠)

作者 簡竹書

 

5年前，我太太突然倒下去，送台大醫院在急診室住了20天，還是一動也不動，身上插滿管。醫生叫我要有心理準備，我說好，我表現得很鎮定，當將軍的人，心裡再慌亂，也不能讓人看出來。

 

我們結婚幾十年從沒吵過架，我是軍人，32歲時人家介紹我一個中醫師的女兒，那是民國五十幾年，大家都窮，但我一去他們家，竟然有啤酒跟各種飲料。她年輕時好漂亮，現在也還行啦。爸媽問我怎麼樣，我說人家不嫌我是窮軍人就好，我那時只是少校。

 

可是她沒想過、我也沒想過，軍人無法兼顧家庭，我們都沒有親戚當過軍人。我派駐馬祖，後來越戰，我被派到越南當顧問，飛機每天炸，我爸媽三天兩頭去拜拜。越戰停了，我又被派到高棉（柬埔寨），後來還到中美洲的瓜地馬拉。

 

3個小孩出生時我都不在太太身邊，小兒子出生時，因為助產士疏失，嚴重腦麻，眼睛看不到，話也無法講，只能聽，每次我休假回家，太太就對他說：「你聽，那是汽車聲音，把拔回來了。」我就去抱抱他。太太經常一個人揹著他去醫院，小兒子17歲那年，還是器官衰竭走了。

 

可是我太太從來不抱怨，連我提早退休回台中照顧中風的媽媽，一顧6年，太太也沒有說什麼。我父母養我們9個小孩很辛苦，我出生不久就戰爭，家裡的別墅被炸掉，媽媽帶著我擺地攤，我8歲就一個人去歌仔戲院撿菸屁股，蒐集一大包二手菸蒂後去火車站賣，有的人拿了就坐火車跑走沒給錢，我坐在那邊哭。所以民國七十幾年開始，我就捐錢認養越戰孤兒。九二一之後又認養南投孤兒，一直到現在。

 

媽媽過世後，我搬回家住，小孩早就結婚，每天跟太太二人大眼瞪小眼不是辦法，我跑去考救生教練，又去讀碩士、博士班，今年84歲剛拿到博士學位，現在週末固定去三峽大豹溪當救生員，我們救過很多人。

 

不知道是不是因為做了一點好事，我太太一動也不動20天之後，居然活起來了。現在我們早上、下午都會一起泡茶，她每二天要洗一次腎，洗腎那天中午，我就煮好飯等她回來吃。只是太太生病後變得愛唸，但我虧欠她幾十年，所以從來不回嘴，永遠只說：「謝謝指教。」最近她受不了，氣到問我：「你就不能換一句嗎？」我還是笑笑不回嘴。

 

*林恒雄，84歲，新北市，少將退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