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7年3月24日 星期五

蘋果日報論壇文章分享 (詹偉雄專欄:山與自由)



第一次從岩磊雜布的溪溝,垂直攀升800公尺,抵達奇萊北峰與主峰間的一望無際稜線,我記得,幾乎每一次停下來喘氣,眼眶中便留下汨汨的淚水。對於一個中年人來說,眼淚並非來自辛苦,而是一種自由的快樂。
 
每上升一個高度,山水便給你一種清洗,它也許是一株碩大無朋的杉樹,說著山客的渺小和短促,它也是那群峭壁上隱伏出沒的圓柏和杜鵑,說著逆風中自處之道,它也可只是單純地,剎那湧起的一片雲霧,在510分鐘內,跳著一種沒有配樂的芭蕾。在這個山徑上,你依稀可看到小奇萊身後松雪樓的灰白小點,偶爾聽見中橫公路上引擎的殘響。但環顧四周,松風徐徐,你知道你已離開文明——有些時讓人難以忍受與久待的文明。

但這種自由,只是Issiah Berlin說的「消極自由」——這兒暫時沒人管得著我,於是,盡情呼吸著片刻自由的空氣吧,最終,還是得鼓起勇氣回到那個iron cage裡,忍耐著人事的拖磨。奇萊之行予我的,不只是這樣,這山徑上遍行的,是Berlin說的「積極自由」,一種靜寂之間,你恍然了悟人生可以自行選擇與安頓的自由,下了山,那個cage就不再是鐵牢籠了,這大山啟迪了我們內在冰封許久的感性和知性,你開始用新的角度過生活,並且期待重回山上。

在爬山的亦步亦趨中,愈加煥發地感覺到自己是人生的主人,並且因為這樣的確信,而不由自主地滴下眼淚,這樣的感覺很微妙,我也是在後來現象學的閱讀裡,在一個概念中找到約略解釋。

相較於亞里斯多德良久以前便提出的人類五個基本感官能力——視覺、聽覺、觸覺、嗅覺與味覺,被稱為第六感的「本體感受」(proprioception),是一種內在的感覺能力,它可以幫助我們感受到行動中身體的位置、姿勢與律動,亦即那片刻動靜間的整體感。譬如說當我們雙腿橫跨一條岩溝時,意識可以清楚感受到雙手手指抓緊岩壁,以維持全身平衡的那種一體感,而當我們換一種姿勢,例如抓住繩索攀緣而上,或者在箭竹林中屈身而下時,身體的每一寸肌膚又組成另一種感受。

本體感受提供了身體內裡的「知識」,也提供了身體於其間匍匐、穿越的外界自然萬物的「知識」。也就是在這個基礎上,愈是能讓身體處於極限狀態下的運動,愈是能提供主體豐沛的領略力,我們往往在「九死一生」後才明白,原來自己具有如此能創造性地找到與自然共處(live with)方式的天賦,這個確信,讓人們得到主體的自信,並看到了雲靄之間的行動自由。

有一年的4月,清晨吃完一頓豐盛早餐,由興達山屋出發前往品田山,到達品田前鋒著名的V形斷崖之際,太陽已高掛天際,空氣中暖意蒸騰,但一下斷崖,雙手觸及背陽面的冷峻石壁,手點上的溫度劇烈下降,竟至冰嗆到疼痛的地步,原來,大山的夏天與冬天都來得比人類感受得慢,春末的品田石巖,正吐露著冬天最後的一波雪氣。下到斷崖底部,整片岩壁上的香青搖曳著一幅恍然大悟的表情,這當然是我的移情作用,然而,沒有那冰鎮的凜然一驚,我那下抵的回眸,必然也沒這麼寬廣的視界。

奇萊稜線上是一望無際的箭竹草原,南行往主峰,左邊是花蓮市區燈火,右側可遠眺台中,它那燦爛的綠色,記憶無從磨滅。這裡的台灣給我自由,一種確鑿的抒情,明明白白分隔了新舊人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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