蘋果日報專欄文章分享 (詹偉雄專欄:星星的葬禮)
詹偉雄/文化評論者
登山怪傑、人稱「G哥」的吳季芸逝世於中央山脈深處,手機快訊閃來,心頭凜然一驚。我可以想像她在等待救援、卻又即將疲倦睡去的瞳孔中,明滅著渙散的星光,山谷裡仰首看去,應該有偌大的雲霧推移吧!間或有山羌的鳴叫,穿透這無邊的寂靜吧!然而,這荒遠卻又豐富的台灣,在一場致命的雨勢後,卻只能目送一顆孤獨炙熱的靈魂,慢慢地停下脈搏。
得知她墜崖的消息,藉著新聞中標示的座標(北緯23度034分026.656秒、東經121度000分045.267秒),我在手機上的GPS登山地圖中找到了這個位置,約莫位於南投縣無雙吊橋的南方,再往北走個600公尺,就可接上無雙山的登山道路,然後由郡大林道33K的接駁車載上返家,地圖顯示這個所在海拔是1513公尺,在今年暖冬的夜間應該不至於寒冷到致命,應該是墜落之時受到了嚴重的傷害,使她欠缺清醒的神智或最低限度的體力,把背包裡的禦寒裝備勉力穿上。
在墜落之前,她應該已經走了一天的長下坡,揣測她前一晚應該紮營在秀馬山屋的遺址(臉書最後一篇發文說要投宿在出大景的最高峰上),這是一塊橫亙在中央山脈最高峰秀姑巒山與第二高峰馬博拉斯山之間的秀美草原,有著無可匹敵的視野,但卻以其3700公尺的高度,引進冰霜之冷與間歇強風。清晨登上馬博拉斯山後,轉往盆駒山,這一段往北走、緩降700公尺的馬博橫斷支稜清新可人,有迤邐的草原和靜謐的樹林,盆駒山頂是少見的廣闊平台,一般縱走馬博的登山客至此得再爬回馬博拉斯山頂,穿梭巨大圓柏林回到馬博山屋,通常都是日落之後的事了。
但她走的並不是傳統馬博橫斷的路線,在登山地圖上有一抹間歇鋸齒的紅線,標示著由盆駒山往西北沿著陡峭稜脈,下到郡大溪支流河谷,接上無雙吊橋的探勘型路線,由此看,她從3022公尺的山頂下到墜落處,已經陡下了1500公尺之多,如果再加上晨間由營地走下來的高差,則有2200公尺了,這段行程應該是她此趟旅行的重心,因為馬博前、後段行程她都已走過,這一段「盆駒下無雙」中的原住民歷史遺跡以及那空無一人的荒野奇景,猜想才是她此番獨攀的起心動念之處吧!
會這麼設想,是來自閱讀她的登山書寫,除了對路線地形鉅細靡遺的描繪,有益於初攀者如我外,隱隱感覺她對陡峭地勢的偏好,她每每將自己比喻為「山羊」,在困難高差的石岩間跳上跳下,於自嘲的受苦中卻又得到至福的喜樂。是的,子夜中我凝視著GPS地圖上她墜落的地點,周邊環繞著我走過路線的水滴符號,右邊是去年夏末的馬博橫斷,左邊是初冬的郡大單攻,在那些聚攏又開散的等高線之間,我深刻明白一個人獨自攀登荒野之山心中的湧動之情。
最初,一個人在山徑上喘息,看見奇幻的光影,那不是野獸而是自己——山,將我一層一層的剝開,直到內在最深處裸陳開來,看到它的生澀也看到它的脆弱。但接著,我感受到關係的純粹與真摯,山,公平地對待每一個人,它展示壯麗甜美也揭露陰闇狂暴,全部是直球對決,你愈像山一樣思想,便愈長成山一樣的童子,愈往險境探索,便愈能進入更新的生命。
2016年世界金冰鎬獎終身成就獎得主、波蘭登山怪傑Voytek Kurtyka曾如此說:「當我們將信任委付予一座荒謬地美麗的山,我們才忠誠於自己的天命……;這是為何我發現登山是生命中最振奮人心的原因之一:全然地解放——登山就是最吸引人的禁藥」,G哥一個人爬山,1年有127天待在山裡,她心中有萬千胸壑,她不耐於人世社會的空泛與虛偽,我都明白,我是妳遙遠的知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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