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8年4月4日 星期三

蘋果日報論壇文章分享 (詹偉雄專欄:海拔3680與鹿野忠雄)


詹偉雄/文化評論者

坐下來喘口氣的時候,我稍稍看了一下高度計,海拔3680公尺,眼前是昨天一路走上來的雪山南稜稜脈,稍遠的是志佳陽大山,其後的環山部落在日頭下熠熠發光,近處的是雪山南峰,昨天下午腰繞著它於深雪的黑森林中找路,頗為吃力,今日爬上往主峰的岩溝,終於看清了它的真貌,南側是蓊鬱的森林,北側則是裸露的四稜砂岩地壘,好結實虯壯的一顆山頭。

但往我們身後的雪山主峰塊壘一比,南峰只能說是一個青春期未到的孩童,天真地依偎在母親身邊而已。昨天當我們越過志佳陽大山最高峰,從森林的枝葉中第一次看到雪山南壁,輝映著整面晶亮的白雪,巍峨而巨大,我們眼前的南峰雖說仍是高聳入雲,但不必飛上空拍機,便可猜想這一地理學上的主從依附關係,事實上,雪山在造山運動後,以主峰為中心星狀般地散開好幾條稜脈,各個悠遠綿長,其作為家族宗長的角色,比最高峰玉山更強烈。

我這般的想像一定未盡準確,因為在此刻,我是假想著我是92年前初登雪山的日本少年鹿野忠雄,嘗試由眼前的視野,自問也自答著攀登中的驚奇與疑惑——我們走上同樣的舊路,跋涉同樣的高度,想必也對同樣豁然開朗的眼前,有著近似的情感吧。

回想緣由,我們整個隊伍選擇在深冬的雪季造訪罕有人跡的雪山南稜,確實跟鹿野忠雄有關,在日治時期踏查台灣的諸多日本動物、植物、地理、人類學家之中,鹿野是最特殊的一人,他不僅是個登山狂,寫下台灣眾多高山的平地人首登紀錄,他也在頻繁的山林旅行之中,察覺到自己擁有了原住民一樣的原始靈魂,而希冀永遠地棲居於台灣的深山之中,這個自我認同轉化的軌跡,見諸於他1941年出版的山岳文學著作《山、雲與蕃人》。

整個山隊的旅程,是為著今年4月舉行的文博會主題館的策展題目「從身體創造」作準備。它的作業詳情是:假如台灣想要由目前專擅的「創新型經濟」(於既有的發明中求改善)進階到「創造型經濟」(原創全新的生活方式),那麼卡在眼前的最大難關,是經濟行動成員絕大多數缺少身體感受的歷練,沒有了身體感,行動者不僅無法產生「知道、感動、反思、行動」的創造性循環,甚至連「過新鮮生活」的想像力都無從萌芽,這也是為何台灣能生產每一個組裝成iPhone的零組件,但卻發明不出iPhone原型機的根本原因。

從國外設計師的人生履歷可以明白,原創型的設計往往是設計者經歷了刻骨銘心的遭遇、完成了內在自我敘事的重組之後,所產生的副產品,那是一趟知性與感性交織的過程,但這起點必定由身體開始,唯有親身經歷,你不僅確信這設計獨屬於你,而且設計的細節也在自我析理的過程中清晰地浮凸出來,宛如水龍頭打開讓水流出一般地自然。

我們由等高線3680公尺的岩壁起身,準備之字形地攀上雲端的主峰,左手邊是一望無際的死亡圓柏森林,它們經歷雷擊後的森林火災,留下遒曲雪白的枝幹,遙望著南湖大山與中央尖山;右邊則是殘雪織錦的大劍山稜脈,草原山徑清晰可辨;望南看,玉山與馬博拉斯山稜脈高大挺拔,中間還有詭譎的奇萊北峰,這一視線下的台灣,確實是讓人倒抽一口氣地心胸開闊了,我同樣猜想:高中就讀於台北的鹿野,是否也是在這個高度的第一次遭遇裡,覺得自己變成了一個不一樣的人,他日後創造性的科學成就與發明,也其實是讓水流出那般,自然而快意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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