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8年9月21日 星期五

蘋果日報論評文章分享 (詹偉雄專欄:適當的自私)

詹偉雄/文化評論者

可以這麼說,在經過那片岩塊的前後,我的人生,有了小小的轉變。

清晨登上玉山,是很多人都有的經驗。經過與北峰間的碎石坡岔路口,便進入一條鐵構件撐起的小隧道,通常山客們會在這裡小歇,喘息著、也回味著剛才經歷過的強勁風切,然後,沿著之字形的鐵鍊,仰望晨曦天際,緩步登上這座東亞第一高峰。


但我們還有一個額外的任務,往東,攀緣過幾顆崢嶸的巨石,下切到稜線,去攻頂玉山東峰,它離主峰1.4公里,是一座全然由剛硬岩石拔高隆起的山頭,登頂之前沒有山徑,必須拉著鐵鍊手腳並用地攀岩,垂直高差近150米,因其山勢之孤傲,昔日登山名家刑天正遂封它為「十峻」之首。

往東峰的路上,有一座岩角破碎的小山崗,山友們稱之為「鳳尾岩」,它是往來主東間的顯要指標,由主峰翻下來,得望著它前行,才不會走上另一條往南峰去的岔路。我繞過這座嶙峋巨物沒多久,便瞥見一塊斜倚的巨石,安插在糾結的玉山圓柏樹叢中,安穩地發著光亮,走近一看,原來它內裡含露著好幾十塊圓形的卵石,或許是幾千萬年前造山運動的激烈擠壓,讓它們肚腹裡的金屬礦物質迸發出來,因而發散著靛藍、奪目的光彩。

當下第一個念頭,得想辦法用相機拍下來,但隊友們行進有序,怕耽誤了攻頂的時間,想想:等回程大家都懶散著心智的時候,再好好地拍下這畫面吧!

攀上十峻老大的東峰頂上,沒有想像中困難,這不是我一人的感受,而是隊友們皆有此心。但東峰山頭附近的景色真是壯觀美麗,尤其少了洶湧的人群與聲浪,山頂的蒼翠、靜謐與浩瀚,可引你進入人生深處,把所有的價值體系翻箱倒櫃清理一遍。

於是,當我下得山來,要循原路攀回玉山主峰,走到來時震撼我的那塊巨岩前時,便產生了一場小小的自我哲學對話。它依然閃爍著光芒,沉著地袒露在那裡,我想拍下它,但卻是個不容易的任務,因為相機不是人眼,特別是奇異物質上光的反射,很難料理,我左思右想,把iPhone喬了又喬,嘗試幾個不同的EV值,都達不到肉眼被瞬間魅惑的那個效果,心想:或許我該放棄執念,應該依相機本身既有的能耐,拍出一張單純看起來很屌的照片。當然,這念頭一起,你的拍攝手法便得重新來過,在陡峭的山路上,勉力維持平衡卻又搞不定此事,真是懊惱。

突然有個思維悠悠傳來:拍這張相片作什麼用呢?

是啊,拍這張照片做什麼用呢?下了山後,我會花個幾分鐘,寫一則臉書的動態,把照片po上來,朋友們一方面知道我爬了東峰,一方面又領略了我個性化的審美氣質——山景隨便拍都美,但一塊發光的岩石則難,甚至你連發現它、揀選了它,都不容易;有了這張照片,他們將更確定我是一個秀異的傢伙,是朋友間的上端朋友,值得好好珍惜。但是:這樣——我來登山,是為著自己的緣由來登山,還是為著朋友的眼光來登山?我來登山,是為了滿足社會加諸於我的各種期望,還是追求過程裡自我體驗的無限拓展?我處心積慮要營造出一張動人心弦的照片,但為何不把這些時間,讓自己裸露在這片岩石之前就好,不要花心思在光圈快門的算計,而是讓感覺沉浸在當下,讓自己的靈魂走到極深最遠之處。

其實,這念頭應該已經蟄伏許久了,更早一些的南湖中央尖縱走,背包中的相機只拿出來拍不到20張相片,我想我愈來愈是一個「適當的自私」之信徒,只是缺少一樁代表性的事件,讓我把它想清楚,並在人生中標注出一個決斷點。

對了,在東峰頂上,我也是盡量地找尋了當年鹿野忠雄從荖濃溪谷攀岩爬上來的處女路線,那片蒼茫,也只有當事人能領略,多言只會殺了興致,更別說是一張相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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